走过这么多地方,还是忘不了苏州园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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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起苏州，谁能不提它的错落园林，不提它的亭台水榭。

去年八月，正是暑气蒸人的时节，闲居乏味，于是约了好友一同寻访苏杭。杭州游罢，乘车到苏的晚上，向客栈主人探问网师园如何，得知游客大多蜂拥在拙政园、狮子林，偏小的网师园似乎不大讨喜，爱僻静的俩人当下决定，就是它了———明日赴网师园里！

次日，天朗气清，时有微凉，相比泉州八月的酷热可谓温柔，于是褙子、宋裤上身，鬓插珠花，小扇轻摇，一路说笑着奔网师园去，心中滋生欢喜：在陌生的城市里倒有归于故里的闲适。出门时已然不早，到园里的时候，太阳正当头，阳光经由黛色的房檐把影子错落地倒在纯白的园墙上，一排精致的檐影于是便从容地偎着墙壁站住了。

那些松啊、竹啊、芭蕉，也把自己的身影剪成了分明的画儿，都到墙上栖着。于是，园内环绕着的白墙，都不尽是白墙了———它们叫屋檐与植物的影子饰画得面面都不一样，变化之中，饶有生趣。进园不深，堂后的花事便引二人驻足。小小的庭院里，八月的紫薇开得正闹，舒展的绿冠上一片粉云。

站在回廊里，遥想写下“小园新种红樱树，闲绕花行便当游”的白乐天绕树幽赏的情致，园中的紫薇树似乎也生动了起来，于是，援着历史溯洄，遐想中尽是豆蔻初开、梳着双丫髻的仕女如何活泼地绕树而游，又如何地叫这怕痒的奇树耐不住乱颤花枝的情景，实在优美。

网师园内四处撒布嶙峋的太湖石，走马观花式地游园一周，便会发现这些经大自然精心雕琢的灰白石头，园圃有，转角有，墙根有，就连半亭底下也俨然卧着端庄的一大块。太湖之石多孔，放在水里，是鱼儿悠游的名胜，到了岸上，还能叫燕子嬉戏着穿飞。

稍大的庭院里，有石垒成供人穿行的石洞，于是和伙伴遐想有情人在石隙里私会的场景，不禁嫣然。苏州气候温润，园林墙角多植我所钟爱的芭蕉，芭蕉的翠色宝玉般惹人顾盼，新出的芽儿如信笺轻卷，李义山所说：“芭蕉不展”大抵就是这样含着忧愁的样子，只是缺一树丁香与它“同向春风”让人猜度各自愁甚罢！以前读《京华烟云》，读《雨巷》，便觉自己前生是民国小巷里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，今日见了网师园的景致，倒更甘心当苏州园林里一棵笔锋流畅的芭蕉树。

行至殿春簃院中，见几个蓝眼金发的外国游人正听导游解说，于是俩人相视一笑拉着手凑上前去“蹭听”。原来，这院子里葬了一只名家的爱虎。当时听得不甚明白，后来才知道是张大千与兄长张善孖借寓此处时所养。这只名叫“虎儿”的老虎乖巧温顺，兄弟二人爱昵非常，视为家人，可惜种种变故，不幸溘死。今日，我们还能在这个小院里看见题着“先仲兄所豢养虎儿之墓”的碑，想象虎儿不加拘束散步假山闲庭的情形。几多感慨啊！

湖水是园林的眼睛，钻过一扇月洞门，踏上看松读画轩，这汪秋水便盛到了眼前。探出头去，对望着的是一间凌波的水阁，朱红的小阁把身影投下碧波，偶尔有鱼经过，摆摆尾巴惊扰了池水，倒真像长缨正在受濯——真应了水阁的名儿：“濯缨”。沿窄窄的石桥，步上月到风来亭，坐在亭下小憩，倚着朱栏欣赏对岸的风景。那当是园里最醒目的一面粉墙了吧！两排黛瓦，一排笔直，一排顺着墙头呈现优美的弧度，像甩开了的水袖。

葱茏的藤蔓爬了半墙，一直翻到墙的另一头去。大块的黄石垒成景致，一株腊梅卧在石间，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节。偶然回头，发现身后的墙上嵌着的一面镜子，比人还高许多，把园子的美翻了个翻儿，叫我这小小的心装都装不下了！

花叶轻颤，有风微步而来，殿春簃里听到的戏曲声换了个地却仍在耳际。盘桓在绕梁的余音里，缥缈着走出一个娉娉袅袅的小旦，那一路低眉含笑缓缓经了游廊，到水榭上方抬眸启唇，推开泼墨折扇的美妙姿态，只叫人想起月色之中的瑶台仙子。于是心中神往，暗自猜度，是谁有这样的荣光，在这亭台水榭间，斜倚春光，呷茶静看一曲冠绝千古的《桃花扇》呢？

遐思未尽，时间所逼，只好起身告别网师小园。俩人随意吃了中饭，踩着窸窣的鸟鸣，又入了不远处可园的怀抱。可园虽小，却如一只精致的妆奁，处处布置玲珑可人。最适意的是园墙一扇月洞门，门之妙处不在门，在门里“四时风雅”的清丽图景。这是怎样一批匠心独运的建造者啊！

洞开这样一处偏左一点儿不是，偏右一点儿也不是，唯独立在这样的位置才恰得好处的风景。洞门圆整，却并不死板，如一柄工巧流畅的纨扇，扇内饰画水榭奇石，又点缀春柳夏荷秋叶，真是将顶美的风光都收尽了。网师园的湖妙，但可园的湖岂一妙字了得!湖水清浅，却绿得甚浓，大抵是游仙落了块翡翠化就。

这陂绿水，若用明眸比拟，那必得是探春那“顾盼神飞”的美目。苏州八月，夏意正浓，湖里风荷高举，时有暗香扑鼻。开得早的荷花花瓣叫风吹落下去，在湖面上荡起涟漪，湖里豆大的鱼儿不知世事迁移，洋洋自得，兀自戏弄荷花做的小舟。可园的湖岸多植杨柳，柳条低垂，沐风掠过水面，柔曼多姿，勾人想起浣纱的西子。踱步穿过一扇宝瓶门，经由石桥过渡，遇着的是一座邻水的石舫，舫内种了兰花，一棵粉红的紫薇自舫边探入湖面，羞怯照影之态分明是个小家碧玉的样子。

沿湖前行，主厅“挹清堂”便拱手含笑，前来相迎。挹清堂正在园湖的中轴线上，堂前石台伸入池中，石面低矮，垂手可濯长缨，闭目可闻荷香，是夏日乘凉弄水的佳处。石台近旁一株红枫树，并不争着热闹，静默伫立，颔首低眉，等待秋风起时大展宏图。

往园林深处取径，可得一条听雨的回廊，稍作休憩后，俩人钻过尽头的圆门，欣然遇着一座静立的清秀小院。院内山石层叠，松叶扶疏，一小丛朱砂根青叶玲珑，果子还没来得及红。靠门的粉墙氤氲着一点儿鹅黄，颜色很软，像书页年久旧了的样子，倒增几分古韵。

可园是座书院园林，据说是苏州现存唯一的一座。用以讲学的厅堂里设有课桌长椅，先生的案边布置一对雕花的红漆木架，上面养了素色的兰花，颇有引众学生“入芝兰之室”的雅致。书院虽小，但可观柳，可沐风，可休憩，可畅游，还可探究天地学问。古时的读书人，于此间研墨习字、吟赏烟霞之时，该有多少风趣！

与可园几步之隔的是沧浪亭，大诗人苏舜钦邀鱼鸟共乐的沧浪亭，沈复与芸娘采月色烹茗的沧浪亭。亭子名曰“沧浪”却建在高石山阜之上未免有些煞风光，还好园内大片的郁郁青竹倒算一片“绿水”，清风徐来，竹叶窸窣，密密的阳光落在上头，雀跃浮动，兴起一池粼粼的碎金似的碧波。竹子的清香是花香所不能比拟的，花香娇柔偏于女子气，竹子的香味却没有性别，当属于全天下的谦谦君子。

负手行走其间，竹香扑鼻，心思澄净，倒真像个“结庐在人境”的隐士。也许是年纪太大了吧，沧浪亭的池水有苍老的痕迹，不像网师园与可园那般澄净，不少零落了的枯叶比肩着浮在水面，更添几分憔悴。近千年的岁月，送走了富贵将相，送走了白衣书生，也送走了沧浪小亭揽镜偷照的少年青春。（原作者陈漫云）